甘孜日報 2017年07月07日
■南澤仁
周末去溪古村家訪,走過轉(zhuǎn)水灣小學(xué)旁的機耕路,走向南邊最近的一匹大山。路邊的野蕎花,開了一地的白。矮山下,幾頭早放的黃牛在啃食青草,每咬下一口都能聽見干凈利落的唰唰聲。朝山上走去,穿過大片大片杜鵑林掩映的小徑,眼前豁然敞亮,一片鋪滿陽光的包谷地里,一位穿著紅衫的婦人正躬身鋤草,一個光著臂膀的孩童在地邊追逐一只湛藍的蜻蜓。忽然撞見我,孩童仰起頭看,片刻后,他飛快地跑進地里藏入了婦人懷中,婦人伸出手掌像驅(qū)趕一只默蚊樣把他拍進了包谷林里。再露出頭時,他端著一大碗清茶,臉上搖晃著明亮的光向我走來。我雙手接過茶碗,咕咚咕咚地喝下,我們相視笑了。
我們朝地里的婦人走去,她的頭深埋在包谷樹根部,那謙恭的姿勢讓她腰背的皮膚下顯露出幾節(jié)精巧的椎骨,他踮起腳迅速替她拉扯下衣邊遮擋。婦人又伸出手欲拍他,這才見著我立在邊上,她綻開一臉汗?jié)n下清秀的眉眼對我笑。去年,她帶著他——眼前的銀布,來轉(zhuǎn)水灣上小學(xué),用幾只蟲草交學(xué)費,她雙手變幻著比畫蟲草的價值,像密宗的手印,銀布站在她邊上羞紅了臉。此刻,她又朝銀布比畫著什么,銀布頻頻點頭作答,那是她和銀布兩個人的世界。比畫完,婦人繼續(xù)鋤草,銀布引我沿著地邊走進了只有五六戶人家的溪古村莊。他們的房屋用黑白河暖石建造,薄石板蓋頂,一戶戶緊挨著像一處飽滿的蘑菇堂。每戶門口都樹立著一根纖長的樹干,上面牽扯著一面白底黑字的布幡,周邊規(guī)則的鑲著紅黃藍三色布塊。微風(fēng)中,它們獵獵作響,我恍如走進了一座隱藏在深山里的立汝部落。
我們經(jīng)過第一戶人家門口,見一個梳著長發(fā)辮的小女孩,背著一個熟睡的奶娃在院中晾曬一件破舊的花衣裳。見到銀布和我,她慌忙收起衣裳回到家中,從一扇焦黃的窗玻璃背后打探我們,那清澈的眼神像是要看透我前塵里的事情,那件花衣裳緊緊地攥在她手心里。第二戶人家門口栓著一只毛色黑亮的攆山狗,它蜷縮在自己的夢中酣睡。院心坐著一位口噙煙桿、腳穿綁腿的阿普在編制篾器,交織一圈,他就去吸一下煙桿,吐出的白煙瞬間隱蔽了他整張臉,慢慢地又變得清晰了。他眼光明亮,神態(tài)安逸。我和銀布一高一矮從他家圍墻經(jīng)過的影子就落他腳邊,他也不曾看見,只當(dāng)是天山上飛過了白云片。第三戶、第四戶人家門口緊閉,門上扣著老鷹鎖。銀布說,他們拖兒帶女的都在四大牛場上挖蟲草,那里的雪比腳背還要厚,他們要等包谷背紅纓時才回來……話正說著,銀布就垂下了頭,他假意去看那雙鉆出鞋尖的腳拇趾,它們因為銀布詳實地表述和不經(jīng)意的疏忽輕輕地動了兩下。銀布、扎尼和達咪一周沒有來上課了,傳口信的同學(xué)說他們淋雨生病了。我問,是在哪兒淋的雨?傳口信的同學(xué)回話閃爍,四大牛場和溪古村像一只螢火蟲的兩扇翅翼。于是,我又看著他們空缺的課桌講解了《小池》《春夜喜雨》,我從玲瓏剔透的詩意里認知,這些蟲蟲般的孩童在虎背樣陡峭的雪山上匍匐、尋找非蟲非草的菌藻生物,原本就是一次歸附,從屬。 第五戶就是銀布的家,他用力推開兩扇大門進入后,又迅速合上門,從門縫里對著門外的我說,請您在門口等我一分鐘。幾分鐘過去了,他打開門露出歡喜的笑臉迎我,門邊站著一把竹掃帚,土院壩上印著橫七豎八清掃過的新鮮印記。院角的木棚猛然傳出幾聲渾厚的狗叫,銀布用稚嫩的聲音操立汝語朝它嚴(yán)厲地吼:吃多了,就該閉嘴休息。狗還是大聲叫囂,他又朝著狗更加嚴(yán)厲地吼:來客是我的老師,不要讓你的聲音使我們的家顯得更加窘迫好不好。狗果真就住嘴了。我跟著銀布走進了一間洞一樣暗沉的鍋莊屋,墻上的兩眼窗戶照進來兩道光束,內(nèi)中輕揚著細密的纖塵。銀布快步走到火塘邊上,輕拍一張氆氌墊子后請我落座,光束里旋轉(zhuǎn)起了雪花樣的纖塵,像一場冬季。待我坐定后,銀布用火勾刨開一火塘的冷灰,里面露出了火紅的炭火,我?guī)椭y布拾起火塘邊上的干竹棍架在炭火上,銀布撅起嘴對住炭火吹,干竹棍開始冒煙了,接著哄一聲就著了火苗。銀布在火苗上熬茶,又踩著噔噔的步子從櫥柜里取出兩只茶碗,逐一用衣角擦拭后,用黏糊的小手在糌粑盒子里抓出兩個半碗糌粑面,一個放在我面前,一個放在他面前,然后安靜的坐在火塘邊等待。茶水沸騰了,他伸出小手的手背將兩只碗里的糌粑壓緊后,用銅瓢舀出茶水淋在糌粑上請我喝茶。在暗處坐久了,屋子逐漸生起了光線,泛黃的四壁上隱隱顯出來一些精巧的彩繪圖案來,和盒、雙魚、玉磐、龍門、靈芝……它們是那樣豐盛的襯托著盤腿落座的銀布,他閃著點點亮光。銀布在等待我端起茶碗享用午餐,我端起茶碗喝茶,舔糌粑。他輕松地拍下手上的糌粑面,模樣自由而愉快。
喝完茶,銀布要帶上我去后山看羊。他說,站在山上能看到整個世界!那聲音像折斷了一節(jié)干竹棍,生脆。于是,我隨銀布走向了后山的羊道,那是一片紫竹林。遇到陡坡,銀布就去抓緊一把雜草,或兩棵竹根向上攀爬。不知走了多久,我們到達了一方小草坪,上面散布著一群云朵樣的綿羊,我以為我們走到了云端,直到它們朝著我們溫暖地叫喚才作出了分辨。我們坐在草坪邊緣,周遭的竹林在風(fēng)中大聲擺動。我們仰起頭看藍天,又去看眼下溪古村落。我說,溪古多像一位年邁的阿普剛聽完一段笑話,樂得咧開了嘴巴。銀布說,那段笑話一定跟我家有關(guān)。銀布低頭擺弄著幾根手指頭,數(shù)著季節(jié)敘說:核桃開花的時候,村子里來了一個年輕的畫匠,他為每戶人家的鍋莊屋都描畫了山水花鳥,卻獨獨為我家畫了一屋子的八寶圖。他離開的時候,桃都熟透了。他用一個鍍金的轉(zhuǎn)經(jīng)筒說服我的阿婆,允許他帶上我的母親去家鄉(xiāng)聯(lián)戎把真正的八寶帶回來,阿婆搖晃著燦黃的轉(zhuǎn)經(jīng)筒點頭答應(yīng)了。第二年布谷鳥叫的時候,母親落魄得像個討口子樣回到了村子,阿婆卻早在她離開后幾天,在這羊道上放羊時,跌一跤磕破頭就往生了。村里的人都來責(zé)問我的母親,畫匠和八寶的去向。母親一句話也不回,眼淚一對一對地垂落。落雪的時候,她生下了我,村子里的人都來指著我的額頭問她,這就是畫匠給你的八寶?母親依舊不說一句話,后來人們都說她是啞了,她果真就不再說一句話了……
銀布累了,像一只羔羊那樣依偎著我睡了。我靜靜地看著溪古和更遠處的山脈,它們是那樣溫柔寬闊。太陽要落山了,我背上銀布朝山下走去,那些散布的綿羊就像我的學(xué)生,齊齊地跟在身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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