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1年12月10日
◎韓玲
四月,我在微雨后的清晨,逆萬林溝而上,見溪水清澈,順石叮咚而下。風(fēng)從耳邊輕輕掠過,落葉著地或飄飛的聲音清晰。
山里的四月,青山陸續(xù)變了顏色。杜鵑深紅,偶爾顯露在叢林中招搖一下;紅豆杉的葉子淡紅,在一片綠色里略微搶眼;菜花兒燦黃,一大片一大片地包圍著色彩艷麗的寨樓;樺樹正在發(fā)芽,地上積滿了陳年的葉子,不時露出一截枯枝;松落從松樹上垂下來,綠瑩瑩的感覺有點飄渺。
搖曳的紫色洋芋花,帶著記憶里甜糯的香氣彌漫在寨子的每一處角落。奶奶靈巧的雙手魔法般地變出的烤洋芋、燒洋芋、炒洋芋的馨香也還在。五色經(jīng)幡牽扯在公路邊,風(fēng)一來,經(jīng)幡上的祈文像開始誦唱了,聲音虔誠而通透。奶奶說,經(jīng)幡上的藍(lán)色代表天,白色代表云,紅色代表火焰,綠色和黃色代表江河和大地。五彩經(jīng)幡還在誦唱,奶奶的話也還在耳畔,只是奶奶已去了天國。
坐落在山坳里的老屋,老舊得仿佛只有靠著山體才不至于倒塌,可是它身邊的田地卻不在意它的老態(tài)龍鐘。怒放的油菜花忙著招蜂引蝶,一朵朵小而繁茂的刺玫花開遍了主人的房前屋后。老屋門前的土墻上,一棵歪脖子老梨樹伸到了屋門前,滿樹的梨花才謝,新生的葉子就已經(jīng)生發(fā)。冷不丁從門里冒出一個小姑娘,剛洗過的頭發(fā)柔順地貼在頭上,小臉上滾動的水珠像一個個小太陽,水靈靈的模樣讓人心生喜愛。
順著萬林溝往上走,靠公路左側(cè)有一座寺院。寺院靠山傍水,還有一個占地約一畝的轉(zhuǎn)經(jīng)塔,白色的塔身像放大的葫蘆。轉(zhuǎn)經(jīng)塔右側(cè)是煨桑臺,柏枝和五谷雜糧正在燃燒,細(xì)小的青煙正裊裊升起,空氣里彌漫著好聞的桑煙和糧食的味道。每逢農(nóng)歷初一或十五,寨子里的老人們都到寺院轉(zhuǎn)“廓拉”?!袄痹诓卣Z里意為轉(zhuǎn)圓圈的意思。老人們認(rèn)為,圍著這些神潔的地方繞行,會得到身體康泰的功德。于是,常有老人手搖經(jīng)輪,口念著六字真言,慢慢地圍塔而轉(zhuǎn)。
轉(zhuǎn)經(jīng)塔頂上整齊地放置了一些點燈用的菜籽油,玻璃瓶裝的,塑料桶裝的,信眾若要點燈,伸手可得。塔前的空地上備有幾根長凳,被太陽曬得泛出了粗糙的木頭紋路,凹凸不平。老人們轉(zhuǎn)累了,就坐在靠墻的陰涼地里,分食從家里帶來的包子、鍋盔、煮熟的臘肉等食物,漆黑的茶壺里倒出香甜的奶茶,蘸著陽光細(xì)嚼慢咽。
轉(zhuǎn)經(jīng)塔的背后是一座古廟,香火不斷。逢過年,清早六點就有人去敲守廟人的門了。做生意人講究搶頭香,一整天,小小的廟宇涌動著上香的人。這種景象持續(xù)不了多久,廟里就冷清了,除了守廟人,就只有幾個老婆婆坐在那里誦經(jīng)。廟里冷清得有點寂寥,而我卻喜歡這份清靜。我與守廟人一起在太陽下捻燈芯,在小木棍上裹上薄薄的一層棉花,再把裹好的燈芯插在燈碗里,淋倒清油,點燃長香去點亮一盞一盞燈芯,小廟就慢慢明亮起來了。守廟人照例是說一些吉利話來祝福點燈的人,家庭和事業(yè)都能順?biāo)欤徽绽且岦c燈的人敲幾下廟里那個懸掛了很久的法鼓,招呼眾神。我敲得很慢,每一次鼓響,我的心也隨之震動一次,似乎與那些坐了滿屋的泥菩薩產(chǎn)生了共振,緩慢而又奇妙。
冬天的時候,這里陽光特別好。我會帶一本書到這里呆上一整天,要是恰逢初一或十五,就聽老人們念誦一天的真言。
這片林子里有許多珍貴的樹木,我認(rèn)識的并不多,紅豆杉是我新認(rèn)識的一種,它被稱為“植物大熊貓”,據(jù)說有防癌功效。我在溪流旁邊的眾多樹木里看到一棵高大挺拔的紅豆杉,根部被人刮了皮,裸露的部分像白骨。大概是有人患了重病,取樹皮去煎藥喝了。我在樹下站了很久,順手取一小片葉子放進嘴里,那苦就滲進了身體里,像受傷的樹在傳遞他的疼痛。
萬林溝沿路都開有農(nóng)家樂,有樹皮屋、烤房、茶坊。春天一到,樹木發(fā)出新綠,游人紛至沓來,盡情享受大自然帶來的一切。
整個春天的閑暇時光,我都在一家新開的田園農(nóng)莊度過。由于是新開的,去的人不多。
四月正是櫻桃初熟的季節(jié),我就呆在這家院子里,有時坐在陽光照耀的門前,有時坐在樹林中間,從中午坐到下午,甚至黃昏。有時,我踩著水溝邊的小石子路,順著大片鍍了光亮的麥地來回走,看爬上竹竿的豆頰生出的小葉子,看核桃樹新結(jié)的小果子;有時,又獨自坐在曬熱的小石頭上,用溝里的水清洗野果;有時候,我會站在樹蔭里看落日,看那亮晃晃的光一寸寸墜落,這個時候甚至不需要去看太陽,單從山影、樹影、房影就能分辨出太陽墜落的時間和速度,看光亮一點點地消失,萬物早已有了溫度。
還有一些時候,我會在這里安靜地懷想一個叫梭羅的作家,想他的《瓦爾登湖》,想戈登的《一平方英寸的寂靜》。喜歡寂靜的人,內(nèi)心大抵是寂寞的。何懷宏在《梭羅和他的湖》里說,《瓦爾登湖》在1854年出世時是寂寞的,在成為名著之后也是寂寞的,它的讀者雖然比較固定,但始終不會很多。這些讀者大概也是心底寂寞的人,而就連這些心底寂寞的人大概也只有在寂寞的時候讀它,才能悟出深味。其實,這兩本書我都沒有讀完,但讀過的篇章很喜歡。我總是能從他們的文字里找到我的生活,找到我們共同熱愛的靜寂和安定的原貌。
我反復(fù)來到這個地方,直到這里熱鬧起來才離開。他們只是知道我來過又離開了,卻不知道我感受了它的靜謐,不知道我曾如此熱烈地愛過這里的山水、石頭、樹葉和麥浪,還有那些被蟲子咬壞的櫻桃、長了一半就枯萎的麥苗、凋零的花朵、碼在地邊的柴垛,甚至那只瘸了腿還依然不安分的花貓。那些不會說話的事物,曾讓我的每個毛孔都飽漲著難以言喻的快樂。
喜歡獨處,但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。我的包里永遠(yuǎn)會有一本我喜歡的書,書的作者或者當(dāng)紅或者作古,但無論如何,我和這些作者都是能夠暢談的,只要我想要,他們就走近了,與時空無關(guān)。因此,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人的接觸就像樹一樣,它與世界的聯(lián)系是通過隱秘而深刻的根須和大地進行的,而并不是我們看到的枝葉。
每每行于靜謐的萬林,無論是朽木橫陳的柵欄、傷痕累累的老樹,還是燦爛的花朵,都會走進眼里、落入心里,被我視若珍寶。我慶幸自己可以安享文字帶來的快樂,它如此美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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