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17年05月26日
■尹向東
一
足麥一家在這個早晨把奪翁瑪貢瑪草原都吵醒了。深邃的天空中才有些許亮光撒下來,遠(yuǎn)山的云層還很倦怠,他家的大兒子大聲嚷著:
“這個不要了,城里沒用處,拿來做啥啊,那個可以搬走,輕點兒。”
那會兒郎卡正躺在藏床上做一個夢,他夢見自己仰臥奪翁瑪貢瑪草原,天空很深,也很藍(lán),太陽卻并不像現(xiàn)實中那樣耀眼。兩只鷹在高空盤旋,緩慢滑翔,他看著它們越飛越高,后來不動了,像被釘在深藍(lán)的天上。他瞪大眼睛,卻猛被足麥的大兒子吵醒。郎卡嘟囔著罵了一聲,側(cè)過身去用被子蒙住頭,足麥家的聲音還是從狹小的縫隙里滲透進(jìn)來,清晰而明確地喧響在被子里。
“快點,大家都快點,搭把手,把這個搬到車上去?!?/span>
前一夜,足麥請奪翁瑪貢瑪草原上的鄉(xiāng)親們?nèi)ゼ依锖惹囡?,算是辭別。郎卡不想去,那種離別的場面總有些悲悲戚戚的,看著心里不是味。不過這僅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的原因要復(fù)雜得多,各種問題糾纏綜合在一塊兒,他自己也理不清楚。他讓小兒子多吉去足麥家應(yīng)付,那邊不時差人過來,最后足麥在縣城里工作的大兒子自己跑來了。
“阿扣郎卡,阿爸念著你呢,去坐會吧,你再不去,阿爸他自己要來了?!?/span>
阿扣是藏語里叔叔的意思,他這樣說,郎卡不能再待著不動。
他跟著前去,足麥家里坐滿了人,看見他來,足麥非常激動,眼中甚至有淚光閃動。足麥招著手,要讓他坐在旁邊,他卻遠(yuǎn)遠(yuǎn)地擺著手,堅持在曲學(xué)嘎瑪身邊坐下了。
年青一點的漢子已有酒意,他們唱一段山歌,說一會笑話,把氣氛調(diào)得非常熱鬧。笑聲不時響起來,像一股浪潮在奪翁瑪貢瑪草原上四散開去。笑聲之中郎卡不時看看足麥,他看見足麥滿是皺折的臉上笑容像被機(jī)械操控著,大家的笑聲響起時,他臉上所有的皺紋就彎曲起來,跟大伙一塊兒笑。屋里的笑聲弱了,那些皺紋瞬間伸展開,只留下淡淡的憂傷。
一切都不對勁,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又橫亙在心里。喝下一碗青稞酒,郎卡沒再繼續(xù)坐下去,他拍了拍曲學(xué)嘎瑪?shù)氖?,悄悄離開了。
在被子里,郎卡緊閉雙眼,睡眠早已遠(yuǎn)去,他只是不想清醒。
汽車和摩托的聲音一塊兒轟響起來了,就在它們即將開動的那時刻,郎卡撩開被子撐起身體。床邊就是小方格窗,透過小窗,他看見足麥一家人坐在東風(fēng)牌卡車?yán)?,車箱中裝滿要搬走的家具,十幾輛年青人的摩托車齊聲哄鳴,那是送別的隊伍。
卡車慢慢啟動,開向草原,足麥一家隨顛跛的車晃動不停。一些摩托在前面飛馳,還有一些緊跟在卡車后面。年青的騎手都異樣地興奮,他們一手抓住車把,一手放到嘴邊,吹響尖嘯的口哨,齊聲吼著:“啊嘿嘿!”這吼聲表達(dá)了他們對足麥一家的羨慕,也訴說著他們對未來的心愿。
臥在早晨的牦牛群被這聲響驚擾,紛紛站了起來,它們揚(yáng)著尾巴,默默注視車隊在草原中奔馳,并慢慢遠(yuǎn)去。
郎卡的眼睛一直跟著車隊,他看見足麥坐在駕駛坐旁邊,足麥巨大的身軀從東風(fēng)卡車狹小的窗口中探出來,揮舞雙臂告別奪翁瑪貢瑪。隨卡車越來越遠(yuǎn),他的身體也越探越厲害,整個上半身都擠出了車窗。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在草原中漸漸遠(yuǎn)成了小黑點,郎卡卻還依稀看見他的雙臂仍在不斷揮舞。說不清是什么原因,足麥告別草原的姿勢讓郎卡的鼻子瞬間酸起來,眼淚像結(jié)了冰花的玻璃模糊了他的視線,他相信把身體探出車窗的足麥也看不清草原的一切,他的臉一定早已濕透。
天更亮了,薄薄的浮云呈現(xiàn)出多種色彩。人雖遠(yuǎn)去,小山頭上煨桑的青煙正不斷升騰,沒有風(fēng),柏枝散發(fā)出的煙成一個柱狀上升,漸漸散在虛空之中。這是足麥一家在天不見亮?xí)r點燃的桑煙,帶著祝福和祈禱燃燒。
又一戶人家就這樣遷走,奪翁瑪貢瑪只剩下九戶牧民。
二
郎卡在送別返回的摩托聲中起了床。小兒媳卓嘎端上奶茶,看見他的雙眼通紅,小聲問:“阿爸,怎么了?哪里沒舒服?”
郎卡揮了揮手示意沒事,他有些害羞,臉也跟著紅了起來,忙低下頭,不再讓她看見發(fā)燙的臉和紅紅的眼睛。
剛把糌粑挼好送進(jìn)嘴里,前去送別的多吉帶著一臉興奮進(jìn)了屋,多吉是郎卡最小的兒子。看見郎卡已起床,忍住臉上的表情默默坐到對面喝茶。一碗滾燙的茶喝進(jìn)肚里,還是沒能忍著,畏畏葸葸地說:“阿爸,阿扣足麥一家也走了,我們幾時走???”
郎卡沒有說話,他只是看了看多吉,在他的注視下多吉迅速埋下頭去,不敢再提這話。他把手中的糌粑吃完后跨出門去,這是近段時間里養(yǎng)成的習(xí)慣,他總在煨桑的山坡上迎接奪翁瑪貢瑪?shù)谝豢|陽光。
草原上東風(fēng)卡車的車轍還很鮮明,青草倒伏著,形成兩條泛白的線延伸向遠(yuǎn)方。
路過足麥家時,郎卡停下了腳步。這是一幢石頭壘成的藏式房屋,二樓由橫著的圓木架起。此刻,房門洞開,房內(nèi)空空如野,被搬空的石房顯得生硬而冷寂。這些石頭如此尖硬、牢固,但有什么用呢?過去在牧場遷徒時,路上總能看見殘留的建筑,一樣是石房,卻早已坍塌,只剩半截參差的殘墻勾勒出房屋曾經(jīng)的基本模樣。那時候郎卡常愛猜想這里邊住著怎樣的一家人呢?他們?yōu)槭裁催w走?是遭遇了重大雪災(zāi)?那年月,也只有一場大雪災(zāi)可以讓牧民流亡,讓村莊瓦解。足麥家的房屋多年之后也必將坍塌,最初是二樓橫著的圓木慢慢腐爛,長滿蟲蛀的孔,它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壓力,在某一天轟然倒塌。那一天的奪翁瑪貢瑪草原還有牧民嗎?轟然倒塌的聲音也許只能驚飛幾只麻雀,驚跑草地上蛀洞的兔鼠和雪豬。
郎卡無奈地?fù)u了搖頭,不愿意再想下去。穿過牛群的時候他遇上了良巴。良巴是藏語瘋子的意思,良巴穿著那件陳舊的僧袍,僧袍上布滿泛著黑光的油膩和污漬,他盤腿坐在草地上,等待早晨最初的太陽。他瞇縫著眼喃喃念誦什么,念叨一會兒,猛然睜開眼,像被驚擾了一般呆呆地看看遠(yuǎn)方,目光漸虛,失了焦點,只仿佛他凝視的并不是這現(xiàn)實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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