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南澤仁
整個下午我和東平都坐在場壩的馬槽里翻看一本圖書,書里描繪了一座山林,林間有一個女孩,在她出生后不久母親就去世了,一只金織雀每天含著谷物來喂養(yǎng)她。等到她慢慢長大了,金織雀就再也不見飛回來了。為了尋找這只金織雀,美麗的女孩接受了樹精的咒語變成了一只金織雀,她飛過一片又一片叢林,在一座禪院里她遇見了一個能與萬物交流的少年……后面的圖畫都丟失了,我們只好一次次重頭看起,直到場壩上空暮光閃閃,東平才卷起圖書揣進衣兜里,握緊小拳頭朝大柏樹下的家奔跑去,一條齊腰的發(fā)辮在身后歡快地搖擺??粗谋秤?,我又回想了一遍她湊在我耳邊說的那句熱乎乎的話語:每晚我都含著母親的奶頭睡覺,慢慢就長出了一對會笑的酒窩。
回到家門口,見一群棕紅、灰白的馬匹個個馱著花哨的馬鞍,頸上吊著大銅鈴正埋頭嚼食一地的玉米桿。我走近它們,它們丟下甜桿分散開了,銅鈴由此發(fā)出了由遠及近的清脆回音。我并不熟悉它們。跨進門坎沿一截獨木梯攀爬上去就到了堂屋,火塘邊圍滿了穿戴鮮艷的男女。我慌忙從中尋找奶奶的身影,她依舊一身藍布藏衫,面目和藹地盤坐在火塘邊上烙餅。我仿佛擁有著一只鳥兒極速飛行的本領(lǐng),嗖一聲繞過那些人身后鉆進了奶奶的臂彎里,只露出一雙眼睛窺看他們。咚咚的心跳聲拍打著我的胸脯,奶奶伸手來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又繼續(xù)翻轉(zhuǎn)鐵烙餅上金黃的玉米餅。那些人說著與我們一樣的魯汝語,只是語速細碎而輕快,像他們相互遞來遞去的眼神一樣自在。只有一位眼角長著一顆紅痣的女子默然不語,她雙手把玩著胸前垂下的幾串紅色珠子。見我看她,她的臉就紅了,像火塘邊上忽然開出的一枝奇異花朵。她低頭對身邊一位穿中山裝的男子問,她是阿布?男子點頭,從奶奶的臂膀下確認我。奶奶烙好餅子就遞給男子,他又將餅子傳遞給那些人,不等奶奶烙好下一個餅,他們就已經(jīng)分著吃完了,于是一整夜奶奶都在烙餅。
第二天早上,火塘如常安靜。一塊印著格子花紋的小餅就烤在火塘邊上,那是我的。從窗口望去,門口不見昨晚那些馬匹或是玉米桿的痕跡。我總愛做夢,我夢見我的床邊臥著一只鹿子,我一醒來它就馱著我到山坳里去找山蘿卜吃,我們在開滿酸梅花的樹下咀嚼山蘿卜,那聲音像極了兩個親密的人手牽著手從雪地里走來。清早醒來,我的手心里果還握著兩棵山蘿卜,床邊卻不見鹿子的蹤跡。我還夢見院壩里飛來了一群黑鶴,它們悠閑地在院中走動,我從窗戶朝它們揚撒大把的麥粒,它們歡喜得像踩著樂曲一會兒圍成圓形,一會兒又振翅輕輕飛起。半夜醒來,我起身爬到窗臺上看院壩,一地銀白月光……“阿布,阿布。”東平在院壩喊我,我順著獨木梯子去見她,她的臉上即刻浮起了那對酒窩,別在耳際的玻璃發(fā)夾在陽光下閃著水藍色的光芒,那本圖書還卷在她的衣兜里。她就是那只金織雀變作的女孩吧,我在心底里贊美這樣一個早晨。
我們在院中見到奶奶背著一背蕨草回來,身后跟著那個眼角長著紅痣的女人,她低著頭,背上的蕨草蓋過了她的頭頂。她放下自己的背簍,又去接下奶奶的背簍,把蕨草一把把拋散在院壩里晾曬,薄薄的濕氣在蕨草上彌散,微風輕吹起她的裙擺,一對精巧的腳踝若隱若現(xiàn)。撒完,她轉(zhuǎn)身看我又去看東平,接著她從胸前取下一串珠子圍在我的頸脖上,它帶著紅子果的氣息,令人欣喜。奶奶在窗戶上朝她喚:喜幀。她應了一聲便上樓去了。再下樓時,她穿戴齊整地隨在奶奶身后。我和東平跟從她們?nèi)チ松巯壬?,邵先生是堡寨里的文化人,在縣里謀有職位。奶奶叩響了邵先生家門上的鐵環(huán),邵先生穿一襲灰色長衫開門迎客。院子古樸幽靜,院中有一個池塘,上面立著一座假山,山上落滿了青稞粒,有的已冒出了兩片清秀的葉苗。池中有幾尾深紅的小魚在追逐嬉戲,見到人影就游進了假山底藏匿,剩一池水,浮動著一輪明晃晃的日影。邵先生引領(lǐng)我們進了一間方方正正的大堂,門對面的壁上張掛著一幅老虎上山圖,那猛然回頭的氣勢,讓人不寒而栗。畫的兩邊分別垂掛著一幅墨跡粗狂的書法與老虎相襯。邵先生面目莊重的坐在畫前的藤編椅上,奶奶和她端坐一旁,他的女人腰系白色圍裙為我們端上了幾盞茶水,水面上飄著幾朵小白花。邵先生用漢語問她年紀,她說:十七。邵先生再問她,上有老,下有小,他又要去更遠處教書,你守得住這清平?她回:守得住。邵先生便提起毛筆沾了墨汁在一頁紙上寫了幾行字,遞給她,她雙手接過,默讀后,在紙上摁下了鮮紅指印。奶奶和她起身朝邵先生施禮,隨即離開了院壩,我和東平像她們身后長出的兩根尾巴。
出了邵先生家的大門,奶奶又領(lǐng)著她去了上堡寨的舅爺喇嘛家。舅爺正在樓閣上數(shù)念珠,見奶奶領(lǐng)她進了院子,便下樓來熬茶。屋子光線暗淡,我們圍坐火塘,每一個人臉上都鍍了一層紅光。茶水沸騰了,她起身準確地從壁櫥里找出幾顆花椒放進茶水里熬煮,又取來茶碗伺候舅爺和奶奶喝茶,順勢用一塊木流蘇反復擦拭火沿邊落下的碳灰,動作利落輕盈。舅爺端起茶碗喝茶,稱贊這大茶熬得清香濃郁,奶奶也端起茶碗來喝,我和東平共飲一碗,茶水多了花椒的香味讓人心神安寧。喝完茶,奶奶請舅爺為她檢浴、作央乃(婚禮祈愿文)。她屈膝在舅爺跟前,舅爺滿腹經(jīng)文開口便朗朗念誦起來,并不時地用一段松枝沾水朝她的頭頂撒去,她眉眼低垂,撒完用手背去擦拭臉上的水跡,仿佛在落淚,在懺悔。念完,舅爺從寢室取出一匹紅緞遞給她,說是舊年家底興旺時保存下來的東西,拿去做件新衣服。她抬頭看奶奶,奶奶朝她點頭,她便接下了?;丶彝局校еt緞,像抱著一個奶娃。奶奶只說當年盡穿這些了,已經(jīng)厭倦,反而粗布衣衫才與體膚更親近。她聽著,將懷中的紅緞放低了一些。經(jīng)過場壩,我和東平又坐回來馬槽里繼續(xù)看那本圖書。
暮光升起,我隨著自己的影子回到家門,獨木梯下傳出了水聲,那是冬季用來圈養(yǎng)奶牛的地方,現(xiàn)在它們都在牧場上。回到堂屋,我點亮了一把松光輕腳走下梯子去探照水聲,火光中,她裸露著獐牙般光潔的身子坐在一個木盆里洗浴,見我,她撿起木盆邊上的那匹紅緞裹住了身子。我慌忙吹滅松光丟棄在樓梯下,一頭扎進了奶奶的被窩里,我的面頰灼燙,像東平在我耳畔說出那句話時一樣。奶奶背對著我,沒有熟睡。她說,昨夜你沒有喊你父親,今早臨走他來吻過你的額頭。奶奶的語氣有些責備,我把手伸進她的背心里為她撓背,回想昨夜那個穿中山裝的男子,記憶里似曾有過他的幾點影子。我問奶奶,她呢?她不聲響地從我身后抱起我,去了隔壁那間一直上鎖的屋子,我們一起躺在那簇新的棉被里,朝著窗玻璃上貼著的那張大紅喜字看去,一彎新月就掛在窗外。這是個忽然到來的夜晚,我只能佯裝睡去了。她側(cè)身過來摟住我肩膀表達一個母親的溫存,我在她起伏的胸前呼吸到了紅子果的香氣。我想,只要我愿意,也能長出東平那樣會笑的酒窩。她對著我的額頭輕聲說話:我丟失的那頭奶牛,仁波齊占卜也說是找不回了,他卻說奶牛吃了山神腳下的靈芝草,被山神藏匿了,我們帶上一捆麥草放在神山腳下與山神作交換,那晚奶牛就回來了。我放牧經(jīng)過他教書的學堂后方,我是如此衣衫襤褸卻期望著與他相遇,他竟然摘了一大束響鈴花送我。我朝達孜貢巴祈禱有一天能成為他的新娘,今夜我就成了他的新娘……我抬頭看她,月光端端照著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。